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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抬手,止住满帐喧嚣。帐外秋风呜咽,卷起枯叶沙沙作响,恍若当年五丈原上,我遣人送去那套艳丽女装时,心头掠过的那丝阴冷快意。诸葛亮,你这毕生的劲敌,终是熬不过天命么?我缓缓抚过案上冰冷的青铜镇纸,触感森然。追?蜀军虽退,姜维犹在,山道险峻,焉知不是又一个引我深入的圈套?你孔明即便身死,那“死诸葛走生仲达”的嘲弄,岂容再现?我司马懿,岂会重蹈覆辙!
“传令,”我的声音在激动难抑的众将中显得异常冰冷,“全军谨守营垒,无我将令,擅动者斩!”目光扫过张合不甘的脸庞,最终投向帐外苍茫的秦岭。孔明啊孔明,你我隔空斗智一生,今日你身死灯灭,我司马懿,却连你最后一步棋,也不敢轻易去踏了。这谨慎,是你用一生教会我的,如今,便是我对你最大的“敬意”。帐外秋风更紧了,吹得旌旗猎猎作响,仿佛一声悠长的、来自幽冥的叹息。
嘉平元年正月,洛阳城笼罩在料峭春寒中。我卧于病榻,锦被沉重如铁。两个儿子——师沉稳如山,昭锐利如鹰——侍立榻前。窗外,积雪压弯了松枝,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“父亲,”司马师的声音低沉而忧虑,“太医说,您需静养。”
静养?我心中冷笑。曹爽那黄口小儿,借天子游猎之名,悍然率禁军出城,虎符在手,其心昭然若揭!洛阳城防空虚,郭太后幽居深宫,这正是千载难逢之机!身体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、令人窒息的剧痛,我猛地攥紧被角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冷汗瞬间浸透里衣。这沉疴痼疾,恰是此刻最完美的甲胄。
“更衣!”我挣扎欲起,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。
“父亲!”司马昭抢前一步扶住我,眼中闪过惊痛,“您病体沉重……”
“糊涂!”我厉声打断,剧痛中目光却亮得骇人,死死钉在两个儿子脸上,“曹爽出城,洛阳空虚,此乃天赐良机!时不我待!备车,即刻入宫觐见太后!” 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撕扯而出,带着血腥气。司马师眼神骤然一凛,不再言语,迅速转身。司马昭紧抿着唇,用力将我扶起。那沉重的朝服披上肩头,冰冷的锦缎触感,竟压过了体内翻江倒海的痛楚。铜镜中映出一张枯槁如鬼的脸,唯有一双眼睛,燃烧着赌徒般的孤注一掷。我深吸一口气,那气息仿佛带着铁锈的味道。曹子丹(曹真),你当年提防于我,可曾想到,你身后这盘棋局,竟由你儿子亲手推至终盘?车驾辚辚驶向深宫,车轮碾过御道薄冰,发出刺耳的碎裂声,一如某些东西正在无可挽回地崩解。宫门在望,森严依旧,我闭上眼,仿佛看见曹爽那张骄狂无知的脸,以及他父亲曹真临终前投向我的、那复杂难言的一瞥。罢了,这盘棋,终归要下完。
宫门在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,露出深不可测的甬道。车驾辚辚驶入,碾过御道冰冷的青石,那声响在死寂的宫苑里显得格外惊心。郭太后端坐于珠帘之后,身影模糊,唯有一缕沉水香的气息在压抑的空气里浮动。我由师、昭左右搀扶,几乎是拖着脚步挪至阶下,每一步都牵扯着脏腑深处撕裂般的痛楚。汗水浸透了里衣,紧贴在冰冷的朝服之下。
“太傅病体沉重,何苦至此?”太后的声音透过珠帘传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“老臣……死罪!”我挣脱儿子的扶持,用尽全身力气深深拜伏下去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,发出沉闷一响,眼前金星乱迸。再抬头时,已是老泪纵横,声音破碎而悲怆:“大将军曹爽,背弃先帝托孤之重,祸乱朝纲,隔绝内外!今更挟持天子,尽提禁军出城游猎,狼子野心,昭然若揭!洛阳空虚,社稷危如累卵!老臣……老臣虽朽迈病笃,然受两朝厚恩,纵粉身碎骨,岂敢惜此残躯!恳请太后降诏,废黜逆臣,以安天下!” 字字泣血,句句锥心,连同那难以作伪的剧烈喘息和冷汗,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。我伏在地上,身体因剧痛和极致的表演而微微颤抖,视线所及,唯有金砖上冰冷的光泽。成败在此一举!这涕泪纵横的老朽姿态,这发自肺腑(亦发自病体)的哀鸣,便是刺向曹爽心脏最致命的一剑!珠帘之后,长久的沉默,只闻太后手中念珠急促拨动的细微声响,嗒,嗒,嗒,敲打在紧绷的心弦之上。我屏住呼吸,等待着那决定乾坤的一语。
诏书终于落下。我倚在冰冷的宫柱旁,听着儿子们调兵遣将的号令声如潮水般涌出宫门,铁甲铿锵,马蹄踏碎洛水薄冰。夺门,闭城,占据武库、洛水浮桥……一道道命令斩钉截铁。当司马师禀报武库已入掌控时,我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,排山倒海的疲惫与剧痛瞬间吞噬了意志,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去。
“父亲!”司马昭惊呼,与司马师一同抢上扶住。
眼前景物开始旋转、模糊,宫灯的光晕化作一片朦胧的金色迷雾。恍惚间,仿佛又回到了五丈原的秋风中,对面山头上,那羽扇纶巾的身影似乎仍在,隔着渭水遥遥相望。还有建安年间许都丞相府,曹操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,似乎穿透了岁月烟尘,再次落在我的背上……“三马同槽……”那梦魇般的童谣声,不知从哪个角落幽幽飘来,忽远忽近。
“昭……之心……”我张了张口,想说什么,却只发出几个破碎模糊的音节。喉头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,被我强行咽下。罢了,罢了。这一生,从河内避世的青年,到白发苍苍的权相,如履薄冰,如临深渊。我熬死了诸葛亮,耗尽了曹操父子的基业,终于将这盘棋走到了最后一步。什么“三马同槽”?那食尽曹魏天下的,究竟是梦中之谶,还是我司马懿这一生隐忍、算计、狠绝所织就的宿命?
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,最后一丝清明,竟是对自己的嘲弄:这盘棋,赢了天下,可曾赢过那如影随形的猜忌与恐惧?恍惚中,仿佛听见渭水汤汤,铜雀台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,还有父亲临终那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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