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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韩老将军!”有年轻的声音带着不屑截断我的话,“莫非惧了刘备不成?”
“惧?”我猛地抬头,目光如电扫过那些年轻的面孔,胸中一股悲愤之气直冲喉头,“老夫随破虏、讨逆二将军,大小百余战,刀头舔血时,尔等尚在襁褓!此非惧战,乃为江东社稷计!”我转向御座上的孙权,看到他眼中深藏的忧虑与权衡,心知他亦在挣扎。我重重叩首,额头撞击冰冷的殿砖:“陛下!万不可轻敌浪战!老臣残躯不足惜,何惜臣之死乎?唯忧江东基业,百年心血毁于一旦啊!”话语出口,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,仿佛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。殿中一片死寂,只闻我粗重的喘息。
然而,我的谏言终究未能压过那复仇烈焰催生的战意。陆逊被拜为大都督,统领诸军。我虽受命辅佐,心中却如同压着西陵峡口最沉的礁石。看着年轻都督陆逊沉稳布防的身影,我只能在营中默默擦拭跟随我数十年的长刀,刀身寒光凛冽,映出我鬓角如霜的白发。每一次磨砺,都仿佛在刮削着心中那份无力与忧惧。这把刀砍过黄祖,挡过曹操的箭雨,如今,却不知还能否护住这风雨飘摇的江东?
终于,夷陵的火光再次映红了天际。消息传来时,我正在营中巡视伤兵。陆逊火烧连营七百里!蜀军大溃!营中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,如同沸腾的江水。年轻士卒们相拥雀跃,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狂喜。我站在欢呼的人群边缘,手扶着冰冷的寨栅,望向西边那片被火云染透的天空。赢了,江东赢了……巨大的、迟来的释然如同潮水般漫过心头,几乎让我站立不稳。然而,紧随其后的,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与疲惫,比任何一场血战之后都要沉重。这胜利的代价,是漫山遍野的尸骸,是无数个破碎的家门,是长江水也洗不净的血色。我慢慢抬起自己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,这双手曾斩将夺旗,此刻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——这胜利的滋味,竟如此苦涩。
经此一役,身体里的某根弦仿佛彻底绷断了。沉疴如附骨之疽,渐渐将我困于榻上。药石的苦涩气息终日弥漫在房中,挥之不去。窗外是秣陵又一个春天,柳絮如雪,纷扬飘过窗棂。当年追随破虏将军横刀立马的雄姿,策马扬鞭踏过江东大地的豪情,赤壁鏖兵时震天的战鼓与烈焰……无数光影碎片在昏沉的意识中翻腾、碰撞。恍惚间,又置身于虎牢关下,破虏将军那赤帻如烈焰翻飞,古锭刀劈开混沌的寒光刺得人睁不开眼;转瞬,年轻的少主孙策清朗的号令穿透战场的喧嚣;还有周郎赤壁点兵时江风吹动的大氅,吕子明白衣渡江的月下轻舟……一张张面孔,一幕幕场景,清晰得如同昨日。
侍从小心翼翼地端来汤药,碗沿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。“老将军,该用药了。”他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传来。
我艰难地侧过头,目光越过药碗,投向窗外那片被春阳温柔笼罩的庭院。草木葱茏,生机勃勃,与我这残破躯壳里的衰朽形成了残酷的对比。嘴唇翕动,发出微弱如游丝的声音,几乎连自己也听不清:“……江东……稳了?”
侍从连忙凑近,试图听清我的话语。然而,那沉重的倦意如同滔天的江水,终于彻底淹没了最后的光亮。所有的喧嚣、呐喊、金戈铁马……都在瞬间远去,沉入无边无际的寂静深潭。
我韩当,生于边鄙,长于弓马,幸得遇明主,托身孙氏,历三世而不移。自虎牢关下那惊鸿一瞥,至夷陵战后这沉疴病榻,一生如拉满的弓弦,绷得笔直,不曾弯折。这一世的血与火,忠与勇,连同这残躯,都融入了江东的泥土,化作了大江奔流不息的涛声里,一粒沉默的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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