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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丁奉,东吴四朝老将。

少年时在赤壁火影中递令旗,看周郎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。

中年雪中奋短兵,赤膊冲锋的那刻,耳边呼啸着合肥城下三十年的风雪。

老年诛杀权臣孙綝,血溅玉阶时突然想起少年时周瑜教我:“为将者,当心如铁。”

病榻前孙皓问我还有什么心愿,我只说:

“陛下,老臣的刀……还未冷透。”

赤壁江面的风,卷着焦糊与水腥的气息,狠狠抽打在我脸上。我立在周都督帅舰的甲板边缘,脚下巨舰随着波涛起伏,如同江水中蛰伏的巨兽。身后帅台上,周都督的声音穿透嘈杂人声与江风,依旧清朗如金玉相击,正与孔明先生言笑。我紧攥着手中那面沉重的令旗旗杆,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。掌心早已被粗糙的旗杆磨得生疼,汗水浸透了内衬,黏腻地贴在背上,可我不敢有丝毫松懈。那面令旗,黄底黑字,此刻重逾千钧——它是都督意志的延伸,是我丁奉此刻存在的全部意义。

目光死死盯着远处江面上那片连天接地的曹军船阵,黑压压一片,如同乌云压城,几乎遮蔽了视野。火光!就在那黑沉沉船阵的中央,一点刺目的猩红猛地爆开,如同黑夜被撕开一道流血的伤口!那是黄盖将军的火船!

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,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。我猛地转身,动作快得几乎要把脖颈扭断,目光急切地投向帅台中央那个青衫羽扇的身影。周都督负手而立,江风吹拂着他宽大的衣袍,猎猎作响。他并未回头看我,只是轻轻抬起了右手,那只手白皙修长,此刻却仿佛握着整个战场的命运。

一个简洁得近乎冷酷的手势,向下重重一劈!

“起——火——!”我嘶吼出声,声音因紧张和激动而劈裂,喉咙里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腥甜。双臂灌注了全身的气力,将那面沉重的黄旗狠狠向前挥去!旗面在狂暴的江风中“哗啦”一声展开,如同扑向猎物的猛禽张开了羽翼。

信号!我的动作就是信号!

“呼——轰!”

几乎是同一刹那,潜伏在江面上的无数东吴快艇、艨艟,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,骤然加速!一支支点燃的火箭、火把、火罐,被士兵们奋力掷出,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和复仇的火焰,狠狠撞向曹军那些被铁索死死捆缚在一起的庞然大物!

火焰,瞬间吞噬了冰冷的铁链和厚重的船板。赤红的火舌疯狂舔舐着夜空,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“噼啪”爆裂声。浓黑的烟柱冲天而起,遮蔽了星光,将整片江面映照得如同炼狱。焦臭味、木料燃烧的糊味、还有……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,混杂着绝望的哭喊和垂死的惨嚎,被风裹挟着扑面而来,浓烈得令人窒息。江面上,无数挣扎的人影在烈焰中扭曲、沉没。

我死死地抓住船舷,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,指甲几乎要嵌入冰冷的木头里。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一股酸腐的气味直冲喉咙。第一次,如此真切地直面这地狱般的战场。那些在火海中徒劳挣扎的身影,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,像冰冷的钢针,密密麻麻扎进我年轻的、尚未被战争彻底磨硬的心房。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攫住了我,双腿竟有些发软。

“丁奉!”一个清冷的声音穿透了喧嚣的火焰和惨嚎,清晰地落在耳边。

我猛地一个激灵,强行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心中的悸动,挺直了腰背,转身面向帅台。周都督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台边,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正落在我身上,带着审视,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。

“在!”我大声应答,声音竭力压住颤抖。

“传令,右翼韩当部,压上!截断北岸溃兵!”他的命令斩钉截铁,不容置疑。

“得令!”我再次嘶吼,猛地挥动令旗,指向北岸方向。动作依旧标准,手臂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。转身的刹那,眼角余光瞥见周都督平静无波的侧脸,映照着江面滔天的火光,那神情,既非狂喜,亦非悲悯,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、近乎冷酷的专注。

那一刻,仿佛有一盆冰水从头浇下,浇熄了我心中翻腾的恐惧与不适。那眼神,那份置身炼狱火海中心却岿然不动的镇定,深深烙进了我的脑海。

为将者,心如铁石。都督的目光无声地告诉我,在这尸山血海中,只有心如铁石,才能劈开血路,护住身后的一方水土。这无声的教诲,比任何训斥都更沉重,更清晰地刻在了我心上。

旌旗猎猎,卷过石亭险峻的山峦。我伏身在嶙峋的乱石之后,粗粝的石棱硌着胸前的甲胄。汗水混着尘土,从额角流下,在脸上冲出几道泥痕,又咸又涩。山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,不断钻入鼻腔。山下,魏将张普率领的败兵正沿着狭窄的山谷仓惶逃窜,甲胄碰撞,脚步踉跄,如同被猎犬驱赶的羊群。

“将军,追不追?”身边一个年轻的亲兵压低声音问,眼中闪烁着初上战场的亢奋与对军功的渴望。

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目光死死锁住山谷中那个被亲兵簇拥着、犹自挥舞长槊试图稳住阵脚的将领身影——张普。他盔甲染血,但身形依旧彪悍,每一次格挡都显示出老辣的功底。这是个硬骨头。

“追!”我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,刀身在正午的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,“缠住张普!别让他跑了!”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。话音未落,我已如离弦之箭般从藏身的巨石后跃出,率先冲下山坡。

“杀——!”

身后的吴兵发出震天的吼声,如同决堤的洪流,紧随我汹涌而下。

刀锋劈开空气,带着呜咽的风声。每一次撞击都震得虎口发麻,金属交击的刺耳锐响在狭窄的山谷中反复回荡。张普果然悍勇,一杆长槊使得泼水不进,几次格开我的劈砍,沉重的槊杆带着千钧之力扫来,逼得我连连侧身闪避。汗水早已浸透内衫,黏腻地贴在身上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。身边的亲兵不断倒下,惨叫声不绝于耳。

“丁奉!无名鼠辈,也敢拦我!”张普狞笑着,一槊荡开我的刀,顺势猛刺我肋下。

我瞳孔骤缩,危急关头,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。左脚猛地蹬地,身体借力向右急旋,险之又险地避开那致命的槊尖,冰冷的金属几乎贴着我的侧肋划过,带走一片甲叶。与此同时,右手长刀借着旋转的力道,划出一个刁钻的弧线,不再是硬碰硬的劈砍,而是如同毒蛇吐信,自下而上,迅疾无比地撩向张普因发力前刺而暴露出的手腕!

“嗤啦!”

刀锋划过熟牛皮护腕,深深切入血肉!

“呃啊!”张普发出一声痛极的闷哼,长槊脱手飞出。他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腕,脸上瞬间褪尽血色,只剩下惊骇与剧痛。

机不可失!我毫不停顿,左脚再次发力前踏,身体重心前压,双手紧握刀柄,将全身的力量灌注于双臂,长刀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,朝着张普因剧痛而失去防护的脖颈,狠狠劈落!

刀光如匹练,一闪而逝。

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。张普圆睁着双眼,难以置信地瞪着前方,随即,那颗戴着铁盔的头颅冲天而起,断颈处喷涌而出的热血,如同灼热的喷泉,溅了我满头满脸。浓重的、带着生命余温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。

滚烫的血滴顺着我的眉毛、脸颊往下淌,流进嘴角,咸腥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。我拄着刀,大口喘息着,胸膛剧烈起伏,心脏在腔子里狂跳,几乎要撞碎肋骨。视线被血污模糊,世界只剩下刺目的红。

周围震天的喊杀声、兵刃撞击声、垂死的哀鸣声,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幕布,变得遥远而模糊。只有手中这柄刚刚饱饮敌将鲜血的长刀,刀身温热,微微震颤着,传导着一种奇异的力量——那是杀戮的力量,是主宰他人生死的力量。它沉重,冰冷,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灼热。

我抬起头,目光扫过那些因主将授首而彻底崩溃、跪地求饶的魏兵,扫过身边同样浴血、眼神炽热地望着我的吴军将士。心中那股因都督目光而埋下的铁石之心,在这一刻,被敌人的热血彻底淬炼。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模糊的信念,而是化作了实实在在的重量,沉甸甸地压在了我的心头,也融入了我滚烫的血液。手中的刀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告诉我,在这乱世之中,何为将者的宿命——以血洗血,以杀止杀。

建业城的冬,阴冷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,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。风卷着细碎的雪粒,抽打在脸上,刀割一般。我站在城楼上,望着城外无边无际的白色营垒。魏军,像一片巨大的、沉默的铅云,压在城下。营中刁斗森严,灯火连绵,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。

城内的气氛更糟。恐惧如同瘟疫在军民中蔓延。柴草、粮食……各种守城物资被紧急征调,杂乱地堆放在街角巷尾。百姓们蜷缩在低矮的屋檐下,眼神空洞,孩童的啼哭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惶。不时有快马疾驰过冷清的街道,蹄铁敲击着冻硬的地面,发出单调而急促的“嘚嘚”声,每一次都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。

“丁将军,箭矢……箭矢快耗尽了!”一个满脸烟灰、嘴唇冻得发紫的军需官跑上城楼,声音带着哭腔,“城西……城西有民屋被魏贼石炮击中起火,水……水也快供不上了!”

我沉默地点点头,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城外魏营的方向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城砖,粗糙的触感传来。寒意早已穿透厚重的铁甲,渗入骨髓,四肢百骸都冻得隐隐作痛。城下的魏军,似乎也在等待,等待我们彻底冻僵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。不能再等了!

一个念头,如同冰层下潜行的暗流,在我心中汹涌翻腾,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炽热,最终压倒了所有的严寒和疲惫——雪中奋短兵!

“擂鼓!”我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陡然炸开,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,瞬间压过了城头的风声和远处的喧嚣。

城楼上的鼓手愣了一下,随即反应过来,抓起沉重的鼓槌,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蒙皮!

“咚!咚!咚——!”

沉闷而雄浑的战鼓声骤然响起,穿透风雪,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建业城头,也重重擂在每一个守城将士的心上。

我猛地一把扯开身上早已被雪水浸透、冻得硬邦邦的铁甲束带。冰冷的甲叶摩擦着内衬,发出刺耳的声响。紧接着是护臂、护胫……沉重的铁件被我一件件脱下,狠狠掼在冰冷的城砖上,发出“哐啷啷”的撞击声。刺骨的寒风瞬间穿透单薄的战袄,像无数冰针刺入肌肤,激得我浑身一颤,每一块肌肉都瞬间绷紧。

“众将士!”我抓起脚边那柄跟随我多年的厚重短刀,高高举起。刀身映着城头摇曳的火光,也映着我赤膊上蒸腾出的白色汗气。冰冷的刀柄紧贴掌心,带来一丝奇异的、令人清醒的凉意。“随我破敌!斩将夺旗者,重赏!畏缩不前者,斩!”

怒吼声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,在风雪中激荡。

“杀!杀!杀——!”

身后,是无数双被鼓声和我的怒吼点燃的眼睛!是无数把高高举起的环首刀、短戟、利斧!是无数个同样扯开衣甲、赤膊袒胸的汉子!他们口中喷吐着白气,眼神如同濒死的狼群,爆发出最后的、也是最凶悍的光芒!

沉重的城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。风雪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入口,疯狂地倒灌进来。

“冲啊——!”

我第一个冲了出去!赤脚踏上冰冷刺骨的积雪,那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,反而激发出一种近乎癫狂的力量!短刀紧握在手,迎着扑面而来的、如同刀割般的风雪,向着那片死寂的魏军营垒,发起了最决绝、最惨烈的冲锋!

身后的怒吼汇成一股撕裂寒风的洪流。我们像一群从地狱熔炉中挣脱出来的恶鬼,赤着上身,挥舞着短兵,踏着没膝的深雪,义无反顾地撞向那片沉默的钢铁丛林!

雪粒疯狂地扑打着赤裸的胸膛和脸庞,寒风在耳边凄厉地呼啸,几乎要撕裂耳膜。脚下是深及小腿的积雪,每一步都异常艰难,冰冷的雪水灌入破烂的草鞋,冻得脚趾早已麻木。然而胸腔里却像燃烧着一团烈火,烧得血液沸腾,烧得眼前一片赤红!短刀每一次挥砍,都带起一蓬滚烫的血花,在洁白的雪地上泼洒开刺目的图案。敌人的惊呼、惨叫、兵刃入肉的闷响,混杂着风雪声,冲击着耳鼓。

魏军完全懵了!他们裹着厚厚的皮袄,缩在避风的营帐边,何曾料到在这冰天雪地、滴水成冰的绝境里,竟会有一群赤膊的疯子,如同鬼魅般从风雪中杀出!

混乱!彻底的混乱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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