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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月半的月亮像块被啃缺的糯米糍,挂在村口老槐树上。我蹲在晒谷场边数萤火虫,听见李婶跟王婆咬耳朵:“第三户了,张家小子昨儿傍晚在野柿子林丢的,鞋窠里剩半块化了的冬瓜糖。”她们说话时总拿眼角瞥斜对面的土坯房,青瓦上长着尺把高的野草,墙根爬满暗红的爬山虎,像凝固的血。

那是陈老太婆的院子。村里都说她男人早年被山洪卷走,唯一的孙子五岁时掉进茅坑没救回来,打那以后她就疯了,专在月黑夜蹲村口,见着穿红肚兜的娃娃就往兜里塞冬瓜糖——甜津津的糖块裹着细沙,吃了会梦见有人牵你过乱葬岗。

我攥紧手里的玻璃弹珠,指甲掐进掌心。上个月我亲眼看见她蹲在槐树下,浑浊的眼球盯着二丫的红头绳,布满老茧的手在布兜里窸窣作响,兜里的糖纸发出“哗啦哗啦”的响声,像极了奶奶讲的鬼故事里,小鬼啃食指甲的声音。

奶奶不让我靠近那院子,说陈老太婆的灶台上摆着七八个粗陶罐,罐口封着黄纸,里面装的是晒干的童男童女手指。“去年腊月,刘老汉路过她菜园子,听见缸里有人哭,扒着门缝看,见她正用竹夹子夹小孩的脚趾甲,在煤油灯底下数——‘大毛的左脚中趾,二妮的右脚小趾……’”奶奶说话时往我嘴里塞了块冬瓜糖,甜得发苦,我吐在灶台边,糖块滚进砖缝,竟传出一声极细的“疼”。

中元夜里,我被尿憋醒。月光把窗纸照得发青,院角的丝瓜架在风里晃,影子投在地上像爬满细腿的怪物。刚提上裤子,听见西墙根传来“嗒嗒”声,像是木棍敲在青石板上。我扒着窗缝往外看,陈老太婆正拄着枣木拐杖站在院门口,头上包着蓝布帕子,布兜里的糖纸又在响,一下,两下,像在数什么。

她忽然转头,朝我的方向笑了。没牙的嘴张得老大,黑洞洞的嘴里闪着两点白光——是两颗嵌在牙床上的金牙,像极了奶奶说的,她从孙子嘴里敲下来的乳牙。我猛地缩回身子,后背贴着墙根发凉,听见“嗒嗒”声越来越近,拐杖尖刮过门槛的声音像刀在割玻璃。

“小铃铛,来吃糖。”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,带着股烂冬瓜的馊味,“你爷爷托梦给我,说在底下缺个穿红肚兜的童养媳。”门闩开始晃,老旧的木门发出“咯吱”声,我看见门缝里挤进一角蓝布帕子,帕子上绣着的并蒂莲掉了色,却还能看出花瓣上暗红的针脚,像渗了血。

奶奶的樟木箱在墙角发出“咔嗒”轻响,我突然想起她藏在箱底的铜钱剑。去年她去镇上请的,剑柄刻着“镇宅”二字,此刻正在箱底泛着微光。我爬过去掀开箱盖,铜钱剑却不见了,只余半张黄纸,上面画着个歪扭的老太婆,胸前别着朵枯萎的月季花——正是陈老太婆今早别在衣襟上的那朵。

门“轰”地被撞开,穿堂风卷着纸钱灰扑进来。陈老太婆站在月光里,布兜里的冬瓜糖撒了一地,糖纸上的花纹在暗处泛着幽蓝,仔细看竟是一个个极小的童男童女图案。她抬起手,掌心躺着块黏糊糊的糖,糖块中央嵌着片指甲盖大小的红指甲——是二丫昨天被剪刀剪破的左手无名指。

“张嘴。”她跨进来,枣木拐杖上缠着几缕黑发,“吃了这糖,就能看见你爹娘在村口等你。”我往后退,脚底踩到块滑腻的东西,低头看见是半块化了的冬瓜糖,糖汁里泡着粒带血的乳牙,齿根处还连着点肉丝。记忆突然翻涌,上个月爹娘走的那晚,也是这样的糖味,混着汽车尾气,堵在我喉咙里化不开。

她的拐杖尖已经抵住我的膝盖,蓝布帕子上的并蒂莲近在眼前,我突然看见花瓣里绣着极小的字:“1978年冬,孙子小虎的头七,灶膛里的灰记着他的脚印……”是奶奶的字迹!去年除夕她在火盆里烧纸钱,我曾看见火星里飘出半张纸,上面画着同样的月季花。

“奶奶!”我尖叫着撞向八仙桌,供着的瓷碗摔在地上,碎瓷片划伤陈老太婆的脚踝。她吃痛后退,布兜里的糖纸响得更急,我看见她裤脚翻卷处,脚踝上纹着个小小的“铃”字——和我出生时,爹娘纹在彼此手腕上的字一模一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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