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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. 绝境决策
第三章 桌腿崩裂时的“送葬指南”
梆子敲过二更,破衙门的房梁漏下月光,在张小帅小腹上凿出个冷硬的光斑。他蜷在三条腿的破木桌下,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沿开裂的木纹——这张跟着他熬了五年的旧桌子,今早断了条腿,此刻正歪歪斜斜支棱着,像极了他们这群在乱世里讨生活的捕快。
墙角传来阿七的嘀咕,混着饥肠辘辘的咕噜声,像团粘腻的棉絮往人耳朵里钻:“头儿,乱葬岗新埋的刘财主家小妾……陪葬有半只烧鹅呢,死人又不吃——”话没说完就被张小帅踢飞的瓦片砸中额头,闷哼声里带着委屈:“我没说要偷!就是觉着……怪可惜的。”
“可惜个屁。”张小帅翻了个身,木桌跟着吱呀作响,断腿处的卯榫硌得他后腰生疼。他盯着梁上漏下的月光,想起三天前刘财主带着师爷来衙门塞银子,黄澄澄的锭子堆在这张破桌上,把开裂的木纹都照得发亮。“那女人是吞金死的,你敢碰?”
阿七缩了缩脖子,指尖搓着袖口补丁:“头儿,您说这世道……刘财主强抢民女逼死三条人命,衙门连张传票都发不出,反倒咱们连月例都欠着——”话音突然噎住,外头巷口传来梆子声,第三声梆子尾音未落,窗纸被风掀起角,卷进半片带着血锈味的夜雾。
张小帅猛地撑着桌沿起身,瘸腿木桌“哐当”摔在地上,惊飞了梁上栖息的夜枭。他摸到墙根挂着的铁尺,铁锈蹭得掌心发涩——这把跟着他从老家带来的兵器,如今连刃都卷了边,倒不如阿七腰间那把从乱葬岗捡的生锈匕首好使。
“走,乱葬岗。”他踢了踢缩在角落的阿七,靴尖碾过地上散落的卷宗——全是没结的案子,最上面那页画着刘财主小妾的画像,眉梢那颗朱砂痣被雨水洇开,像滴未干的血。
乱葬岗的土堆泛着新翻的潮气,腐草味混着纸钱灰往鼻子里钻。阿七举着松明火把,火苗在坟头晃出诡谲的影子:“头儿,就、就这个坟,昨儿我亲眼看见仵作往里头塞了食盒……”话没说完,火把突然“噼啪”爆响,照亮坟包后突现的黑影。
张小帅铁尺横在胸前,却见黑影踉跄着栽倒在坟前,披头散发的身影扯着他裤脚,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。借着火光,他看清对方腕间戴着的银镯子——是刘财主家的丫鬟小翠,三天前报官说自家小姐暴毙,此刻却浑身是血地从坟后爬出来。
“活、活埋……”小翠指甲抠进他靴面,指尖还沾着新土,“小姐没咽气……他们说克夫,要拿她给老爷冲喜……”话音未落,远处传来铜锣响,灯笼光顺着土坡漫上来,刘财主的师爷举着灯笼冷笑着走近:“张捕头好大的雅兴,半夜逛乱葬岗?莫不是想学贼偷陪葬品?”
阿七攥紧了腰间匕首,火把映得他眼尾发红。张小帅盯着师爷身后抬着的竹筐,筐沿露出半只烧鹅——油光发亮的表皮还滴着油,却让他想起小翠腕间那道新勒的绳印。铁尺在掌心转了个圈,生锈的刃口刮过竹筐边缘,烧鹅“啪嗒”掉在坟前,惊飞了啄食的夜鸦。
“刘府的陪葬品,倒成了催命符。”他蹲下身,指尖蹭掉烧鹅上的金箔——果然,薄如蝉翼的金箔下,藏着半粒没化的砒霜。抬眼时正撞上师爷骤缩的瞳孔,身后小翠突然尖叫着扑过去,指甲抓向对方咽喉:“你们给小姐灌的就是这个!就是这个——”
铜锣声戛然而止,灯笼被风吹得东倒西歪。张小帅扯回发疯的小翠,铁尺敲了敲师爷发颤的肩膀:“衙门的桌腿虽断了,可王法的柱子没倒。”他看着师爷腰间掉出的地契——正是三天前刘财主用来堵他嘴的东西,边角还留着自己拍桌时崩裂的木屑。
阿七捡起地上的烧鹅,用袖口擦掉金箔:“头儿,这鹅……”“给小翠。”张小帅把地契塞进小翠手里,望着远处渐渐泛白的天际,乱葬岗的风卷着纸钱灰掠过断腿的木桌——那是他今早从衙门扛来的,本想找个木匠修修,此刻却觉得,有些东西烂透了,修不如砸。
梆子敲过五更,破衙门的晨光漏进窗棂。张小帅坐在三条腿的木桌上,看阿七蹲在门口给小翠包扎伤口,铁尺搁在腿边,刃口还沾着未擦的金箔。桌上散落的卷宗里,刘财主的画像被昨晚的雨水泡得发皱,眉梢的朱砂痣却格外鲜红,像极了他拍桌时,桌腿崩裂处迸出的那滴血——原来有些“陪葬品”,从来不是给死人的,而是给这吃人的世道,送葬的。
第三章 断梁
“闭嘴!”张小帅拍案而起,腐朽的桌腿“咔嚓”断成两截,惊得蹲在梁上的夜枭扑棱棱飞走。陶碗摔在地上,残汤里的草根沾着冰渣子蹦起来,粘在他飞鱼服下摆——这衣服穿了三天,朱砂味淡了些,却透出更浓的硫磺味,像块烧过的丹炉砖。
蹲在墙角的阿七缩了缩脖子,指尖还捏着半块硬饼。他看见头儿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,发冠歪在一边,露出几缕被雨水打湿的碎发,跟去年冬天在乱葬岗捡他时一个模样——那时张小帅的飞鱼服也沾着硫磺味,据说是从炼丹房火场里拖出三个被灌了汞的童男童女。
“大人息怒。”跪在堂中的老妇磕头时,银簪子刮过青石板,发出刺耳的声响,“民妇哪敢撒谎,那道观的吴真人说了,我家虎娃的魂被狐妖勾走了,得用……得用十三岁童男的心头血来换。”她抬起眼,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泪,“真人说这是替天行道,还给了我五两银子……”
“五两银子。”张小帅盯着地上的陶碗残片,冰渣子正在青砖上融成水洼,倒映出他发颤的指尖。三年前他在刑部大牢见过类似的账本,每页都记着“替天行道”的香油钱,最底下那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孩脚印——后来才知道,是最后一个被挖了心的孩子,临死前在账本上蹭到的血印。
阿七忽然指着窗外:“头儿!是虎娃!”穿堂风卷着雪粒灌进来,撞在断了腿的桌案上,崩起块腐朽的木屑。那个浑身裹着破席的小男孩正扒着门槛发抖,左眼蒙着血污的布条,右手里攥着半块发黑的饼——跟阿七刚才捏着的那块一模一样。
“真人说……吃了这个,魂就回来了。”虎娃把饼塞给张小帅,指尖还沾着道观里的香灰,“他们说我是天选的药人,心挖了能给真人炼丹,炼成了能让皇上长生……”话音未落,门外突然传来铜锣响,十八个青布衫的道士举着桃木剑闯进来,领头的吴真人甩着拂尘冷笑:“张捕头,私藏妖邪血脉,可是犯了《玄门律》第七条——”
“玄门律?”张小帅捏碎了手里的饼,麦麸混着朱砂粉簌簌往下掉,“我只知道《大明律》第二十三条,杀良冒功者,斩。”他扯下歪掉的发冠,飞鱼服上的刺绣补子在雪光里泛着冷意,“去年腊月,城西李娘子暴毙,仵作说心口有个碗大的血洞——你道观里的丹炉,是不是刚好缺个童男心来填?”
吴真人的拂尘顿在半空,袖口露出半截烫金道袍,跟虎娃手里饼上的朱砂印一模一样。阿七忽然扑过去,从道士们腰间扯下个布包,里面滚出七颗用红绳串着的牙齿——最小的那颗还带着乳牙的钝尖,沾着没擦干净的血渍。
“这是小虎子的!”老妇突然尖叫着扑上去,指甲抓向吴真人的脸,“上个月你说他冲撞了神灵,要拔了牙祭天……我的儿啊!”雪粒落在她斑白的头发上,像撒了把盐,把整张脸腌得发青。
张小帅盯着断了腿的桌案,想起今早来衙门时,看见尚书大人的轿子从道观方向过来,轿帘上绣着的云纹里,藏着点若有若无的朱砂红。他弯腰捡起虎娃掉落的布条,揭开时左眼皮下露出块铜钱大的胎记——跟刑部卷宗里,那个被记成“妖邪血脉”的孩子,一模一样。
“阿七,去把丹炉砸了。”他把布条塞进虎娃手里,飞鱼服下摆扫过地上的冰渣子,发出细碎的脆响,“顺便看看炉灰里,有没有没烧干净的《玄门律》。”铁尺敲在吴真人发颤的肩头上,惊得梁上残留的夜枭再次飞起,翅膀带落的积雪掉进陶碗残片里,跟草根上的冰渣子混在一起,像极了虎娃眼里没落下的泪——原来这世道的“替天行道”,从来都是拿活人往丹炉里填,填出个金光闪闪的谎,再用玄门的破帘子一盖,就当是给天上的神仙,送了份长生的礼。
雪越下越大,断了腿的桌案歪在堂中,像根被折断的肋骨。张小帅看着阿七举着桃木剑砸向丹炉,火星子溅在虎娃的破席上,却烧不起来——原来这世上有些东西,比丹炉里的火还冷,冷到连血都冻成了冰渣子,粘在飞鱼服的下摆上,跟着他每走一步,都在青石板上留下个暗红的印子,像极了桌案崩裂时,迸出的那截带着虫蛀的木芯——外头裹着层光鲜的漆,里头早烂透了。
梆子敲过四更,道观的丹炉塌了半边。张小帅坐在断腿的桌案上,看虎娃抱着老妇哭哑了嗓子,阿七蹲在旁边给他们分硬饼,铁尺搁在腿边,刃口还沾着丹炉的炉灰。远处传来官府的马蹄声,却在道观门口停住了——他知道,那是尚书大人的护卫,来给“真人”收尸的。雪粒钻进他领口,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死在他怀里的孩子,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:“大人的衣服……好香,像我娘烙的饼。”
此刻飞鱼服上的硫磺味更浓了,混着虎娃手里饼的麦香,在雪夜里飘得很远。断腿的桌案“吱呀”响了一声,终于撑不住倒在地上,惊起几只躲在桌底的老鼠——它们啃食着残汤里的草根,却没碰那块混着朱砂的饼。张小帅忽然笑了,笑声惊飞了最后一只夜枭,翅膀带起的雪落在他发间,像盖了层未化的白幡——原来这桌腿崩裂的衙门,早该跟着这吃人的丹炉一起塌了,剩下的碎木渣子,就当是给这满是朱砂味的世道,烧一叠送葬的纸钱。
第三章 借魂
“死人钱不稳当。”他踩着断桌腿蹲下,指尖在青石板上划拉,石缝里渗着前夜的雨水,把指腹染得发蓝,“但活人怕死人——这道理,咱能借。”
阿七缩在塌了半边的门框后,盯着头儿指尖划出的歪扭符号。那是昨晚从乱葬岗老仵作那里偷学的镇尸符,笔画歪歪扭扭像被踩过的蜈蚣,却让刘财主家的管家眼皮子直跳——此刻那胖子正抱着装着陪葬银锭的木箱,裤脚沾着坟头新土,在堂前跪成个虾米。
“张、张捕头,这钱您收着……”管家的汗滴在青石板上,洇开镇尸符的最后一笔,“刘老爷说了,只要您别查那小妾的案子,乱葬岗的坟……咱们连夜迁去宝地,保准不让脏东西惊了衙门。”木箱打开的瞬间,银锭撞出清脆的响,混着管家身上的纸钱味,像团裹着毒的糖衣。
张小帅指尖敲了敲镇尸符,看管家的视线跟着指尖发抖。三天前他在义庄看见那具女尸,指甲缝里嵌着半片不属于她的甲油——鲜红如血,是刘财主正房夫人惯用的颜色。此刻断桌腿压着的地契边角,还留着那夫人昨夜来塞钱时,指甲掐出的月牙印。
“迁坟?”他忽然抓起块银锭,往镇尸符上一磕,包浆剥落处露出底下刻的小字“刘府阴库”,“听说你们给那小妾嘴里塞了压舌银,刻着她生辰八字——要是这钱沾了活人的手,阴库的账可就乱了。”银锭滚到管家脚边,惊得他往后跌坐,后脑勺撞在门框上,发出跟断桌腿崩裂时一样的“咔嚓”响。
阿七憋笑憋得难受,想起头儿今早把镇尸符反着画的样子——老仵作说过,反符能招乱葬岗的野魂,专找心里有鬼的人缠。果然管家眼皮子开始狂跳,盯着断桌腿后的阴影,突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:“有鬼!是那小妾!她、她穿的红鞋跟昨儿在坟头看见的一样——”
张小帅顺着他的视线回头,破窗棂外的槐树枝上,正晃着只绣着并蒂莲的红鞋。那是今早他让小翠挂上去的,鞋尖还沾着乱葬岗的黄土——小翠说,这是夫人赏给小妾的,赏完当天,小妾就“暴毙”了。
“刘府的阴库,该清一清了。”他把银锭塞进管家怀里,镇尸符的纸灰粘在对方衣领上,“回去告诉刘财主,明日卯时三刻,带齐三夫人的陪嫁账本,来衙门对账——要是晚了……”指尖划过断桌腿的毛刺,在管家手背上划出道血痕,“乱葬岗新埋的野魂,最爱找漏了阴账的人讨钱。”
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,木箱里的银锭撒了一路,被巷口的乞丐抢了去。阿七捡起地上的红鞋,鞋底还刻着行小字“己卯年辛未月”——正是小妾的生辰八字。他忽然想起头儿说过,死人的东西沾了活人血,就能当钩子,把藏在阴处的鬼扯出来。
“去把老仵作请来。”张小帅盯着地上的镇尸符,雨水把笔画晕开,像团化不开的墨,“让他带三夫人的尸检报告,顺便……”指节敲了敲断桌腿,木刺扎进掌心,渗出血珠,“把刘府正房夫人的甲油瓶,从义庄的老鼠洞里掏出来——昨儿我看见老鼠叼着那玩意儿往尸床底下钻。”
子时的义庄飘着薄雾,老仵作的灯笼照在女尸脸上,嘴角的压舌银泛着冷光。阿七举着甲油瓶凑近,鲜红的膏体在瓶底凝着,跟女尸指甲缝里的残片一模一样。老仵作忽然指着尸体耳后:“张头儿你看,这儿有道勒痕,被头发盖住了——不像吞金,倒像被人掐着灌了毒。”
灯笼光晃了晃,照见断桌腿上还沾着的银锭包浆。张小帅把压舌银抠出来,内侧果然刻着行小字“戊申年壬戌月”——是正房夫人的生辰八字。阿七猛地反应过来:“头儿,这是拿活人八字镇死人,让她做不了鬼讨冤!”
巷口传来打更声,三更梆子响得格外沉。张小帅把压舌银塞进甲油瓶,用镇尸符包了,塞进义庄的老鼠洞:“明日刘财主来的时候,你把这瓶子往他脚边一滚——记得滚慢些,让他看清瓶子上的牡丹纹。”指腹擦过女尸僵硬的指尖,想起今早管家跑走时,衣领上沾着的纸灰,此刻该在刘府的正堂里,跟着烛火晃成鬼影子了。
卯时三刻,刘财主果然带着账本来了,身后跟着脸色惨白的正房夫人。她盯着堂中歪倒的断桌腿,忽然踉跄着后退,撞上身后捧着供品的丫鬟——瓷盘里的烧鹅摔在地上,露出藏在鹅腹里的压舌银,跟女尸嘴里掏出的那枚,刻着同个八字。
“夫人这是怕什么?”张小帅晃了晃甲油瓶,牡丹纹在晨光里格外刺眼,“您赏给三夫人的甲油,怎么会在义庄老鼠洞里?难不成……”指尖敲了敲账本上画红圈的陪嫁项,“这上面记的二十两黄金,也跟着老鼠钻进了乱葬岗的坟?”
正房夫人忽然尖叫着跪下,指甲抠进青石板:“是我!是我给她灌了毒……老爷说她克夫,让我想办法,我、我就用她的八字刻了压舌银,想着镇住她的魂,就不会回来缠我们……”话没说完,阿七故意碰倒了装着压舌银的瓷盘,银锭滚到刘财主脚边,内侧的生辰八字正对着他的眼睛。
刘财主猛地捂住心口,盯着断桌腿后晃动的红鞋影,忽然想起昨夜梦见的场景——小妾穿着红鞋站在床头,手里攥着他塞进她嘴里的压舌银,银锭上刻着的,分明是他自己的生辰八字。
“阴库的账,得活人来算。”张小帅把账本摔在刘财主面前,镇尸符的残片粘在他袖口,“乱葬岗的野魂讨的不是钱,是公道——你拿死人八字镇冤,这符……”指尖划过对方发抖的手腕,“早该反镇在你自己身上了。”
正午的阳光漏进衙门,断桌腿上的血珠被晒得发亮。阿七看着差役押走刘财主夫妇,手里攥着从他们身上搜出的阴库账本,每一页都记着用活人八字镇魂的阴事。老仵作摇头叹气,把女尸的尸检报告塞进张小帅手里,纸角还沾着老鼠洞的灰尘。
“头儿,这镇尸符……”阿七看着地上被踩烂的符纸,忽然发现反着画的符,此刻在阳光里映出个“冤”字。
张小帅摸着断桌腿的毛刺,想起管家跑走时撒落的银锭,早被乞丐们分了去——那些沾着死人八字的钱,怕是要让刘府的阴魂,跟着活人缠上好些年。远处传来乱葬岗的鸦鸣,他忽然笑了,笑声惊起梁上残留的灰尘,落在镇尸符的残片上,像给这桩阴案,盖了层薄薄的纸钱。
断桌腿歪在堂中,像根戳进活人心里的刺。张小帅把甲油瓶塞进账本里,看阳光透过瓶身,把鲜红的膏体照得透亮——原来这世上最毒的镇尸符,从来不是画在纸上的歪扭笔画,而是活人心里藏着的鬼,拿死人的八字当锁,把冤屈锁进乱葬岗的坟,却忘了,坟头的草会发芽,鬼手里的银锭,终会滚回活人脚下,带着刺骨的凉,把藏在阴处的脏事,晒个干干净净。
第三章 鳞纹
老王凑过来,浑浊的眼睛盯着他指尖在青石板上划出的“送葬”二字,喉间发出含混的咳声:“头儿是说…学你给那溺水鬼画鳞片的法子?可咱没颜料啊,总不能拿灶灰往死人脸上抹吧?”
张小帅指尖碾过石缝里的青苔,潮腻的绿意染在指腹,像片褪了色的鳞。三天前他在护城河捞起那具浮尸,死者后背有道从肩胛骨蔓延至尾椎的伤,皮肉翻卷处露出青白的骨茬,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刮去了整块皮肤——后来他蹲在义庄守了整夜,用灶灰混着河水,在尸体后背画了层叠的鳞纹,天亮时仵作掀开白布,竟发现伤口边缘凝着的血珠,顺着灰鳞聚成了行小字:“城西当铺…压契”。
“没颜料,就拿活人怕的东西凑。”他敲了敲老王手里的旱烟袋,铜锅上的油垢蹭在青石板上,拓出个歪扭的鳞形,“刘财主家的老夫人昨儿咽气,听说陪葬品里有对鎏金耳坠——耳坠上刻着缠枝莲,莲瓣间隙嵌着的,可是人血沁的老玉。”
蹲在墙角的阿七猛地抬头,手里补鞋的锥子扎进掌心:“头儿是说…用那玉上的血沁画符?”他见过那对耳坠,去年老夫人过寿时戴过,碧绿的玉坠子衬着她蜡黄的脸,像爬着只吸饱了血的蝉。
张小帅没说话,指尖在“送葬”二字上又描了遍,石粉沾着青苔的潮气,在字尾勾出片鳞尖。老王忽然一拍大腿,旱烟袋磕在门框上,震落片陈年的漆皮:“对了!老夫人入殓前,喜婆给她涂了口脂——那颜色跟城西棺材铺老板藏的‘往生红’一个样,听说那颜料是拿死人指甲磨的,沾着阴气呢。”
暮色漫进破衙门时,阿七揣着偷来的口脂匣子,跟着张小帅溜进义庄。停尸床上的老夫人穿着绣金寿衣,耳垂上的鎏金耳坠晃出细碎的光,玉坠子贴着她松弛的皮肤,血沁的纹路像条 dormant 的蛇。张小帅捏着银簪子撬下耳坠,玉坠落地时滚出道血红色的印子,正落在他昨夜用灶灰画的鳞纹中央。
“把口脂涂在她唇缝里,按三长两短的节奏。”他盯着老王手里的匣子,丹蔻色的膏体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,“记得避开人中穴——当年给溺水鬼画鳞时,仵作说过人中断,魂难安。”
老王的手有些抖,旱烟袋别在腰间,跟着呼吸晃出火星子。口脂抹到第三下时,老夫人嘴角忽然抽搐了下,寿衣袖口滑下寸许,露出腕间戴着的银镯子——内侧刻着行小字“甲戌年丁卯月”,正是刘财主小妾的生辰八字。阿七猛地想起什么,掏出怀里藏的压舌银,银锭内侧的刻字跟镯子上的,分毫不差。
“她们用同一个八字镇魂。”张小帅指尖按在老夫人腕间,本该僵硬的皮肤下,竟有极细微的颤动,“刘府的阴事,怕是从老夫人这辈就开始了。”他拿起耳坠上的老玉,对着烛光细看,血沁的纹路竟在光影里变成了鳞形,跟他给溺水鬼画的灶灰鳞,一模一样。
子时三刻,刘府突然传来哭声,比寻常丧号多了分尖锐。张小帅蹲在义庄屋顶,看阿七举着沾了口脂的灯笼,在刘府后墙晃出鳞形的影子——灯笼纸是他今早用老夫人寿衣的金线描的,每道褶子都对着宅子里的“五鬼位”。老王蹲在墙角敲旱烟袋,铜锅磕在青砖上,发出“咚咚”的响,像在给死人招魂。
“老夫人托梦了!说阴府的鬼差嫌陪葬品少!”管家的喊声混着纸钱灰飘出来,阿七看见刘财主穿着孝服冲出来,手里攥着那对鎏金耳坠,玉坠子上的血沁比白天红了不少,像刚沾了活人血。
张小帅摸了摸怀里的银镯子,镯沿还留着老夫人皮肤的温度。他想起今早看见的场景:刘府的喜婆抱着寿衣往义庄走,袖口掉出半张黄纸,上面画着歪扭的鳞纹,跟他在溺水鬼后背画的灶灰鳞,连尾尖的勾都一样。
“该让刘财主看看他娘的‘梦’了。”他跳上义庄的断墙,从怀里掏出用灶灰和老玉血沁调的颜料,在自己掌心画了片鳞——颜色比预想的深,带着股子腥甜,像掺了人血。阿七举着灯笼凑近,看见他掌心的鳞纹在月光下泛着微光,跟老夫人耳坠上的血沁,交相辉映。
丑时初,刘财主带着管家冲进义庄,手里的火把照亮老夫人的脸——唇间的口脂比入殓时艳了三分,唇角还凝着滴未干的丹蔻,像刚吃过人血馒头。管家忽然指着尸体腕间的银镯子,发出破锣般的惊叫:“这、这是三夫人的镯子!老夫人怎么会戴着——”
话没说完,张小帅掌心的鳞纹按在老夫人眉心,灶灰混着血沁的颜料渗进皮肤,竟在额间拓出片完整的鳞形。刘财主猛地后退,火把掉在地上,照亮老夫人寿衣下摆露出的鞋尖——绣着并蒂莲的红鞋,正是当年他强塞给小妾的那双。
“阴府的鬼差不收空魂。”张小帅捏着银镯子晃了晃,镯沿刻着的生辰八字在火光里发烫,“你娘腕上戴的,是被你害死的小妾的镇魂镯;她耳垂挂的,是用小妾血沁养的老玉——这送葬的阵仗,怕是早给自个儿铺好了黄泉路。”
老夫人眼皮忽然动了动,喉间发出“咯咯”的响,寿衣领口滑下,露出锁骨处指甲盖大的胎记——跟小妾尸检报告上记的,分毫不差。阿七猛地想起头儿说过的话:“活人拿死人八字镇冤,到头来,冤魂会顺着八字爬回活人身上,啃食骨血。”
“不可能!她是我娘!”刘财主跪在地上,抓着老夫人的手发抖,却发现她指尖的指甲,不知何时变得跟小妾一样长,甲缝里嵌着的,是跟老玉上一样的血沁。张小帅把鎏金耳坠砸在他脚边,玉坠子摔成两半,露出里面藏着的小纸条——用小妾的血写的生辰八字,被血沁泡得发皱,却仍能看清末尾画着的鳞形,跟他掌心的,一模一样。
寅时的鸡叫响起时,刘府的哭声变成了哀嚎。张小帅坐在义庄的断墙上,看阿七给老王点旱烟,火星子在夜色里明灭,像极了老夫人耳坠上血沁的光。他摸着掌心褪了色的鳞纹,想起溺水鬼后背的灶灰鳞——原来这世上最凶的送葬符,从来不是画在纸上的颜料,而是活人心里的贪,拿死人的血当墨,在自己的骨血里画鳞,画到最后,鳞纹会顺着血脉爬满全身,把活人变成替死人守坟的活尸。
老王磕了磕旱烟袋,烟锅蹭过他掌心的鳞痕:“头儿,这法子…算不算借死人的皮,剥活人的骨?”
张小帅望着渐白的天际,义庄的灯笼还在晃着鳞形的影子,老夫人腕间的银镯子被差役收走时,发出清越的响——像极了当年他在刑部大牢,听见孩子临死前攥着他飞鱼服,发出的那声微弱的“大人”。
“不算借。”他指尖蹭掉掌心残留的颜料,血沁混着灶灰落在青石板上,拓出片模糊的鳞,“这是让活人尝尝,死人被剜了皮、抽了筋,还要被拿八字当锁锁进坟里的滋味——这滋味,该让他们跟着送葬的队伍,从家门口跪到乱葬岗,每磕一个头,就把自己往自个儿挖的坟里,埋深一寸。”
晨雾漫进义庄时,断墙上的鳞形影子渐渐淡了。张小帅看着刘府方向抬出的第二口棺材——本该装老夫人的,此刻却躺着浑身发抖的刘财主,他胸前盖着的寿衣上,不知何时被人用口脂画了片鳞,丹蔻色的纹路在晨光里泛着冷意,像条终于蜕了壳的蛇,从活人心里钻出来,吐着信子,给这满是血沁的世道,唱了曲送葬的哀歌。
第三章 阴戏
“不用颜料。”张小帅扯出怀里皱巴巴的《洗冤录》,书页间掉出片晒干的曼陀罗花瓣,混着乱葬岗的黄土滚在青石板上,“咱帮活人‘演’丧事,演得越邪乎,钱赚得越稳。比如…给送葬队加‘阴兵开道’,雇几个叫花子披麻戴孝喊冤魂,再把纸人扎成‘龙王使者’的模样——”
老王吧嗒着旱烟袋,铜锅火星子溅在地形图上,烧出几个焦黑的小窟窿:“头儿说的是城西孙财主家?那老东西刚断气,儿子正满街找阴阳先生,说他爹托梦撞见了水鬼索命,得按‘龙王祭’的规格下葬,免得被拖进护城河喂王八。”
蹲在门槛上补草鞋的阿七突然抬头,锥子扎穿了手里的麻纸——那是今早从棺材铺顺的纸人糊皮,上头还画着未干的金粉鳞纹:“我昨儿看见孙少爷往道观送了两箱香油钱,道士们抬出的纸人脑袋…跟护城河捞起的浮尸一个样,眼窝子是空的。”
张小帅指尖划过《洗冤录》里“溺水伤”的批注,墨字边缘被水洇开,像团化不开的阴云。三天前他在护城河边捡了个破灯笼,竹骨上缠着的红绸写着“孙记米行”,边角还沾着块带血的鱼鳞——后来老王说,那是孙财主去年逼死的鱼贩子留下的,人被沉了河,连个全尸都没捞着。
“阴兵得有行头。”他敲了敲地形图上画圈的“义庄”,“把去年收的捕快旧服翻出来,撕了袖口补麻孝,腰上拴串铜钱——要光绪年间的,越旧越好,沾着死人味才像阴差。”目光扫过阿七手里的纸人糊皮,突然伸手抽走,“龙王使者的鳞纹…用灶灰掺着糯米浆刷,干了会裂出‘龙鳞纹’,夜里借灯笼光一照,跟真的爬着鳞片似的。”
酉时三刻,义庄后院飘起炊烟,阿七蹲在灶台边搅和糯米浆,灶灰混着蒸汽往上冒,把他睫毛染成了灰色。张小帅蹲在旁边扎纸人,竹篾骨架套着麻纸糊的“龙袍”,袖口缀着从破灯笼上拆的红绸,在晚风里晃出细碎的影子——像极了护城河里时隐时现的浮尸衣角。
“头儿,叫花子们来了。”老王掀开破布门帘,带进来五个衣裳褴褛的人,最前头的老瘸子拄着根缠着白幡的竹竿,幡面上用锅底灰写着“冤魂索命”四个大字,笔画歪扭得像被水冲过的墓碑,“他们说…要加钱,怕演完这出,被孙府的人盯上。”
“加两文。”张小帅把扎好的纸人塞进老瘸子怀里,纸人脸上的空眼窝对着对方,“告诉他们,等送葬队走到护城河边,就往河里扔‘阴兵符’——符纸用曼陀罗花瓣泡过,遇水会泛蓝光,看着像龙王吐的磷火。”指尖划过老瘸子袖口的补丁,那里藏着他偷偷塞的半块饼,“孙财主欠的人命债,该让他自个儿的棺材,替他趟这趟阴水。”
子时初,孙府的送葬队敲着丧锣出门,白幡映着灯笼光,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。张小帅混在“阴兵”队伍里,捕快旧服的袖口撕成了流苏,每走一步都扫起片纸钱灰,腰间的铜钱串撞出清响,跟丧锣的节奏合在一处,像给死人奏的引魂曲。
阿七扛着“龙王使者”纸人走在最前头,纸人身上的灶灰鳞纹在灯笼下裂开细缝,露出里头涂的糯米浆——此刻正泛着淡淡的白,像刚从河里捞起的鱼鳞。路过护城河边时,老瘸子突然踉跄着跪下,白幡甩进河里,溅起的水花沾在纸人脚上,灶灰鳞纹遇水晕开,竟在纸人脚踝处“长”出了片真似的鳞片。
“水鬼!水鬼来了!”抬棺材的脚夫突然惊叫,灯笼掉进河里,蓝光顺着水波扩散——正是张小帅提前扔的曼陀罗符纸,在水里晃成了片“磷火海”。孙少爷脸色惨白,躲在管家身后,却看见“龙王使者”纸人的空眼窝对准了他,袖口的红绸缠上了他腰间的玉佩——那是去年从鱼贩子手里抢来的和田玉,边角还缺了个口,像被牙咬过。
“孙老爷生前欠了龙王的债!”张小帅突然拔高声音,铜钱串在腰间撞得更响,“阴兵开道,冤魂索命,这棺材…得替活人趟三趟护城河!”话音未落,老瘸子带着叫花子们扑过去,白幡缠上棺材杠,丧锣敲得比心跳还急,“还命来!还命来——”
孙少爷腿一软跪在地上,看见纸人脚踝的“鳞片”越来越清晰,竟跟他昨夜梦见的水鬼一模一样。管家想拉他走,却被阿七拦住,手里的“龙王使者”纸人歪了歪头,空眼窝对着对方腰间的钱袋——那里面装着今早从道观领的“镇鬼符”,黄纸上画的鳞纹,跟纸人身上的灶灰印,分毫不差。
“别、别让我爹下河!”孙少爷掏出怀里的地契,往张小帅手里塞,“城西三间铺面…都给你们!求你们让龙王使者息怒!”地契边角沾着汗渍,跟《洗冤录》里夹着的地形图一对比,正好盖住了护城河里“沉尸点”的标记。
寅时的梆子响过,送葬队散了大半,只剩叫花子们围着棺材啃馒头。张小帅蹲在护城河边,看阿七把“龙王使者”纸人放进水里,灶灰鳞纹遇水渐渐化开,露出底下用红绳绑着的鱼鳞片——正是从当年鱼贩子尸身旁捡的,泡了三年,仍带着股子腥味。
“头儿,这地契……”阿七擦了擦手上的糯米浆,月光映着他鼻尖的灶灰,像撒了把阴司的粉。
“给老瘸子他们。”张小帅把地契塞进老瘸子手里,看他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,“让他们拿这钱开个粥铺,专给乱葬岗的孤魂野鬼施粥——反正孙财主的钱,本就是从死人嘴里抢的。”指尖划过水面,曼陀罗符纸的蓝光从指缝间漏下去,惊起条小鱼,尾巴拍在纸人残留的鳞纹上,溅起的水花落在他袖口,把捕快旧服的补丁,染成了淡淡的蓝。
老王吧嗒着旱烟袋走过来,铜锅火星子掉进河里,惊散了最后一片“磷火”:“头儿,这出阴戏…比画鳞还险啊。”
“险什么?”张小帅望着渐白的天际,送葬队的灯笼还在远处晃着,像串没灭的鬼火,“活人怕的从来不是鬼,是心里的脏事被戳破——你看那孙少爷,看见纸人空眼窝就吓破了胆,却忘了,真正的水鬼,是他爹当年亲手推进河的。”
晨雾漫进义庄时,阿七正在撕捕快旧服的另只袖口,准备给叫花子们补麻孝。张小帅翻开《洗冤录》,曼陀罗花瓣掉在“溺水伤”的批注上,跟灶灰混在一处,竟在书页间拓出了片模糊的鳞形——像极了护城河里,那条永远游不回岸边的鱼,用鳞片在河底写的冤。
断墙下的铜钱串还在响,混着老瘸子哼的丧歌,飘向乱葬岗的方向。张小帅摸着纸人残留的竹篾骨架,想起孙少爷塞地契时发抖的指尖——原来这世上最厉害的“颜料”,从来不是灶灰或糯米浆,是活人做的亏心事,落在死人骨血里,自然会长出最逼真的“阴兵鳞”,跟着送葬的队伍走一路,把贪念和恶念,全泡进护城河里,沤成给活人自己送葬的奠酒。
第三章 灯骨
“可咱连纸人都买不起!”大牛搓着饿扁的肚子,袖口脓疮蹭在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上,棉絮从裂口钻出来,像团沾着泥的雪,“上次见赌坊扔了堆废灯笼,糊一糊能当‘引魂灯’不?”
张小帅蹲在破衙门的门槛上,手里捏着半块硬得硌牙的饼——这是阿七今早从当铺后厨偷的,边角还沾着没刮干净的糖霜。他盯着大牛袖口渗血的脓疮,想起三天前这小子在乱葬岗替他们望风,被野狗撕烂了袖子,却把偷来的半块馒头塞进了虎娃手里。
“废灯笼比纸人强。”他把饼掰成两半,面渣掉在青石板上,立刻被围上来的老鼠叼走,“赌坊的灯笼染过赌鬼的汗,灯油里掺着鸦片渣,点起来有股子阴惨惨的香——正好配孙府那具泡了三天的浮尸。”指尖敲了敲门槛上的裂缝,那里卡着片碎瓷,是去年从刘财主家顺的,釉面还留着半朵没烧完的牡丹。
阿七蹲在墙角拆废灯笼,竹篾骨架在他手里发出“咯吱”响,糊灯笼的红纸上还印着未褪的“赢”字,被雨水洇开,像滴没擦干净的血。他忽然举起片带铁丝的灯笼角:“头儿,这铁丝能掰成‘勾魂爪’,往浮尸腕子上一套,拖行时在青石板划出道印子,看着像鬼爪子抓的——”话没说完就被大牛抢了去,铁丝在对方粗糙的掌心里弯成个狰狞的钩。
“引魂灯得有‘灯芯’。”老王吧嗒着旱烟袋走过来,烟锅里的火星子溅在废灯笼上,烧出几个焦洞,“把虎娃他娘的旧头巾撕了,泡过童子尿再拧成绳——老仵作说过,童子尿克阴,偏要反着用,才让活人觉得邪乎。”他指了指缩在桌底的虎娃,孩子抱着破碗打盹,睫毛上还沾着今早扫衙门时落的灰。
申时末,护城河边飘起细雪,阿七举着用废灯笼改的“引魂灯”蹲在芦苇丛里。灯纸上的“赢”字被雪水浸得发皱,露出底下暗纹——竟是赌坊画的“招财猫”,此刻猫爪歪向左边,倒像在勾魂。他往灯油里掺了半勺从药铺偷的朱砂粉,火苗跳起时,映得灯笼影在河面晃成团扭曲的红,像极了孙财主沉河时穿的红披风。
“来了。”张小帅盯着远处抬着棺材的脚夫,孙少爷缩在管家身后,怀里抱着个描金骨灰盒——本该装孙财主的骨灰,此刻却装着半罐从护城河捞的泥沙,“大牛,把‘勾魂爪’挂到浮尸手腕上,记得拖过青石板时,让铁丝刮出‘滋滋’的响。”
大牛点点头,棉袄袖口的脓疮蹭在浮尸青白的皮肤上,却没沾到半点血——这具无名浮尸是今早从义庄偷的,仵作说死因是冻饿,手腕上有道旧疤,像极了当年被孙财主打断的鱼贩子的手。铁丝钩刚挂上,阿七就晃了晃引魂灯,灯笼影落在浮尸脸上,把眼窝照得格外空,像两个黑洞洞的魂窍。
“鬼、鬼灯笼!”抬棺材的脚夫突然尖叫,棺材杠砸在地上,骨灰盒滚进雪堆,泥沙撒了出来,混着几片没化的雪花,落在浮尸脚边。孙少爷看见浮尸手腕的铁丝钩,突然想起昨夜梦见的场景:一个断了手的男人抓着他的脚,铁丝钩上挂着的,正是他爹沉河时戴的玉扳指。
“孙老爷的魂…被河神勾走了!”张小帅拔高声音,踩在断墙上甩动手里的“招魂幡”——那是用虎娃他娘的旧头巾改的,边角缠着从废灯笼上拆的金线,在风雪里飘出凄厉的弧度,“引魂灯照三遍,河神放魂还——可您老欠的人命债,得拿阳间的财来填!”
话音未落,大牛拖着浮尸往前走,铁丝钩刮过青石板,发出“滋滋啦啦”的响,在雪地上拖出条暗红的印子——那是阿七提前用朱砂水泼的,此刻被雪一盖,竟像极了鬼爪子沾着血走的路。孙少爷盯着那串脚印,忽然想起他爹临终前的胡话:“别让断手的来…别让断手的来——”
“我、我给银子!”孙少爷哆嗦着掏出钱袋,碎银滚了满地,被风雪卷进芦苇丛,“求你们让河神息怒…这具浮尸…我出钱厚葬!”钱袋掉在浮尸脚边,露出里头半张当票——正是当年孙财主强占鱼贩子铺面时,塞给对方的那张,边角还留着被撕烂的指印。
阿七捡起当票,塞进虎娃手里,孩子冻红的指尖摸着纸上的字,忽然抬头看向孙少爷:“你爹抢了我家的鱼摊,还打断了我爹的手…他沉河的时候,是不是喊着‘疼’?”
雪越下越大,引魂灯的火苗在风里跳了跳,映得浮尸手腕的铁丝钩泛着冷光。孙少爷盯着虎娃腕间的旧疤——跟浮尸手腕的,一模一样,突然想起管家说过的话:“当年那鱼贩子有个儿子,被扔在乱葬岗…怕是早冻死了。”
“厚葬?”张小帅跳下断墙,靴子碾过孙少爷掉的碎银,“先把鱼贩子的铺面还了,再给乱葬岗的孤魂野鬼修间义舍——要是敢耍滑头……”他指了指引魂灯,灯纸上的“招财猫”被雪水冲得只剩个爪子,“这灯每到子时就会亮,照着河神找你讨命债。”
寅时的梆子响过,孙府的马车驶远了,车辙印里嵌着没捡完的碎银。阿七蹲在护城河边,用废灯笼的竹篾给虎娃编了个小筐,装着捡来的碎银——足足有五两,够给乱葬岗的孩子们买半个月的馒头。老王吧嗒着旱烟袋,烟锅火星子落在引魂灯的灯纸上,“赢”字被烧成个洞,漏出背后的夜色,像只睁开的鬼眼。
“头儿,这灯……”大牛摸着袖口结痂的脓疮,看张小帅把虎娃抱上断墙,孩子手里的当票在风雪里飘着,像只想要飞回家的蝴蝶。
“留着。”张小帅望着渐隐的孙府灯笼,护城河水在雪下流动,发出细碎的响,“赌坊的废灯笼,本就是拿活人贪心糊的——如今沾了死人的冤,倒成了照活人脏事的灯。”指尖划过引魂灯的铁丝钩,冰凉的触感渗进掌心,像当年摸着鱼贩子断手时的温度,“往后每回‘演’丧事,就把这灯挂在最前头——让那些怕鬼的活人看看,他们心里的鬼,比乱葬岗的孤魂,可凶多了。”
晨雾漫进芦苇丛时,阿七用虎娃他娘的旧头巾擦净了引魂灯,灯纸上的“赢”字只剩个残角,却在雾里映出个“冤”字。张小帅坐在断墙上,看大牛背着虎娃往义庄走,孩子手里的小筐晃啊晃,碎银撞出清响,混着护城河水声,像给这桩沉了三年的旧事,敲了通迟到的丧钟。
废灯笼的竹篾在风雪里发出“咯吱”响,像具重新长了骨头的鬼。张小帅摸着灯骨上的铁丝钩,想起孙少爷临走时发抖的眼神——原来这世上最锋利的“勾魂爪”,从来不是铁丝弯的,是活人欠下的人命债,结在骨血里,变成永远摘不掉的疤,跟着每盏引魂灯的光,照出藏在阴处的自己,那副比鬼还狰狞的模样。
第三章 冥账
张小帅忽然想起县太爷小舅子账本里的“冥器采购款”——那页账目上的墨迹比旁的重三分,银钱数目尾端还沾着片可疑的胭脂印,像被指甲掐出来的血痕。他指尖敲了敲地形图上用朱砂圈红的“义庄”,破纸上的墨线被蹭得发毛,倒像义庄墙头爬满的野蔷薇,每片叶子都沾着阴司的露。
“啥叫‘合规’?”阿七抠着破袖口的补丁,棉絮从指缝钻出来,沾着他今早偷包子时蹭的油星,“是说咱帮县太爷小舅子把冥器钱从‘阴账’搬到‘阳账’?比如…给纸人画官服补子,让它们‘走’正规超度流程?”
老王吧嗒着旱烟袋,铜锅磕在门框上震落片陈年漆皮,露出底下暗刻的“寿”字——这破衙门的门框,原是从义庄旧棺材拆的。他盯着张小帅怀里露出的半本账本,纸页边缘还留着被火燎过的焦痕:“县太爷小舅子上个月往义庄塞了二十具无主尸,仵作说个个指甲缝里嵌着金粉——怕是从给富户做超度的‘往生衣’上刮下来的。”
“合规,就是让死人的钱过明路。”张小帅翻开顺来的《卫所仪制录》,书页间夹着张揉皱的冥币,印着的“户部官印”倒跟县太爷书房的朱泥一个色,“义庄每收一具尸,咱就按‘官办丧仪’走流程:开‘冥器采购单’、签‘超度合契’,银钱过手时抽三成‘官费’——但这三成…得给乱葬岗的虎娃们买米。”
子时初,义庄的灯笼在夜风里晃出鬼影子。张小帅揣着伪造的“卫所批文”跨进大门,棺木接缝处漏出的月光,在他飞鱼服补丁上凿出冷硬的光斑——这衣服是从当铺死当品里扒的,前襟绣的獬豸补子缺了只角,倒像刚从冥府爬出来的勾魂兽。
义庄老朝奉搓着满是尸油的手迎上来,灯笼光映得他眼角的疣子发灰:“张头儿今儿带的是‘阳账’还是‘阴账’?上月孙府那具浮尸的超度费…还欠着五钱银子呢。”
“今儿谈新规矩。”张小帅把批文往供桌上一拍,黄纸边缘的火燎痕正好盖住“官办丧仪局”的“局”字,看着倒像“官办丧仪尸”,“南城卫所新设‘冥器监造处’,往后义庄接的富户丧仪,冥器得按官样扎——比如这纸人……”他拎起案上歪头的“童男”,扯下对方袖口的金箔,“得绣卫所獬豸补子,超度时配‘官制引魂幡’,银钱走卫所公账——当然,朝奉您的好处……”
指尖划过账本上“冥器采购款”的数字,老朝奉眼皮猛地一跳——那串数字,正是他塞给县太爷小舅子的“孝敬”。阿七适时从怀里掏出半锭银子,锭子底面刻着“孙记米行”的暗纹,正是今早从孙少爷钱袋里顺的:“朝奉您看,官办流程走一圈,银子过了卫所账,县太爷小舅子的‘采购款’…也能落得干干净净。”
老朝奉的手指在供桌上敲出“咚咚”的响,像在给死人点魂。他盯着批文上模糊的“卫所官印”——那是张小帅用萝卜刻的,边角还留着刀痕,却盖在朱泥里像模像样:“可官办丧仪…得有‘活人见证’啊,总不能让咱义庄自说自话?”
“活人见证嘛……”张小帅推开侧门,虎娃抱着个扎好的纸人走进来,孩子腕间戴着从老朝奉抽屉里偷的银镯子,正是去年刘府小妾的陪葬品,“就让乱葬岗的孩子们当‘阴司小吏’,穿孝服举引魂幡——反正县太爷小舅子要的是‘场面’,咱给足了‘官派’,他的银子…不就花得心安理得?”
丑时三刻,义庄后院亮起鬼火似的灯笼。阿七带着虎娃们给纸人穿“官服”,獬豸补子是用破衙门派发的旧旗帜改的,金线是从县太爷小舅子的姨太太头饰上拆的,缝在纸人肩头,倒像真有卫所小吏来阴司公干。老王蹲在墙角刻“冥器监造印”,萝卜味混着尸油味,在夜风里飘成古怪的香。
“头儿,批文上的‘监造官’写谁?”阿七举着缝歪的补子,灯笼光映得他眼尾发红——那是今早帮虎娃挑脓疮时沾的血。
“就写‘南城卫所张小帅’。”张小帅摸着供桌上的铜磬,磬沿刻着“义庄专用”,却被他用小刀添了行小字“官办丧仪局”,“县太爷小舅子敢拿死人钱中饱私囊,咱就把他的‘阴账’做成‘阳账’——每笔冥器采购款,都得在卫所账上留个印,往后查起来……”
磬声突然响起,老朝奉举着“合契”走过来,黄纸上的墨迹还没干,“官费三成”的字格外醒目:“张头儿,咱丑话说在前头,若县太爷小舅子问起这‘官办丧仪局’……”
“就说卫所新规矩。”张小帅在合契上按了手印,指腹的泥灰拓出个模糊的印,像团化不开的阴魂,“他敢拿死人钱买胭脂水粉,咱就敢拿这钱给死人买口薄皮棺材——反正这‘合规超度’,合的是阳间的官规,守的是阴间的公道。”
寅时的梆子敲过,义庄的灯笼排成串,像给阴司铺了条红毯。虎娃举着“官制引魂幡”走在最前头,幡面用县太爷小舅子姨太太的红盖头改的,边角绣的并蒂莲被拆成了獬豸爪印,在风里晃出凄厉的美。张小帅走在最后,飞鱼服补丁蹭过棺木,听见老朝奉在身后嘀咕:“这哪是官办丧仪局…分明是拿活人账本,给死人打官司。”
晨雾漫进义庄时,阿七数着新收的“官费”碎银——足足十两,够给乱葬岗搭间避雪的棚子。他摸着虎娃腕间的银镯子,忽然想起头儿说过的话:“县太爷小舅子账本里的‘冥器采购款’,每笔都是拿死人骨头磨的墨写的——咱如今拿这墨,给活人记笔阴司账,等哪天雷劈下来,也好让阎王爷看看,这阳间的官规,是怎么被人拆了骨、换了皮,塞进冥器里当陪葬的。”
张小帅望着渐亮的天际,义庄墙头的野蔷薇沾着晨露,像极了县太爷小舅子账本上的胭脂印。他摸了摸怀里的假批文,纸页上的“官办丧仪局”几个字,被露水洇得发开,却在雾里映出个“冤”字——原来这世上最狠的“合规”,从来不是盖着官印的黄纸,是把活人贪的脏钱,变成死人手里的引魂幡,让每笔中饱私囊的“冥器款”,都跟着送葬的队伍走一遍阴阳路,把阳间的官规和阴间的公道,全踩进青石板的缝里,沤成照见人心的冥灯。
断墙下的铜磬又响了一声,惊飞了栖在纸人肩头的夜枭。张小帅看着虎娃把引魂幡插在乱葬岗的坟头,红盖头改的幡面在风里飘着,像片终于落下的血,盖住了县太爷小舅子账本里那些发灰的数字——那些拿死人钱堆成的数字,此刻正跟着官办丧仪局的“合规”批文,一起渗进义庄的黄土里,长出带刺的花,替这满是冥器味的世道,写一封盖着官印的,送葬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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