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2章 阿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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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政部的阿瑶把键盘敲得噼啪响,抬头冲玻璃门外喊:\"钱哥!新单子接不接?城东电子厂要三百人,工期三个月,返费提到八百了!\"
靠窗工位的塑料盆栽簌簌抖动,阿钱从报表堆里抬起发青的脸。他西装下摆皱得像腌菜,领带歪在第三颗纽扣上,活像被台风卷过的电线杆。
\"接。\"他喉结动了动,指甲掐进掌心。
茶水间飘来哈密瓜味的笑声,穿真丝衬衫的哈哈女士端着咖啡杯晃过来,猩红指甲点着阿瑶桌上的排班表:\"小阿瑶,你刚来不知道,这种急单要扣证的。\"
阿瑶的圆珠笔在\"电子厂\"三个字上划出蓝道道:\"可他们说……\"
\"所以说你们应届生天真。\"哈哈女士抿了口咖啡,睫毛膏在眼尾扫出两片小乌云,\"去年红姐接的汽配厂,返费一千二,结果工人集体跳槽到对面园区。知道怎么解决的?\"
阿钱突然站起来,椅子腿在地面拖出刺耳尖叫。他盯着白板上的\"缺口297人\",喉结又动了动:\"把身份证压三天,就说走流程。\"
哈哈女士的笑声撞在吊顶上:\"这才对嘛。\"她涂着丹蔻的指尖划过阿钱青涩的下颌线,\"等这单成了,姐姐请你吃城西那家蟹粉捞饭。\"
阿瑶突然把报表翻得哗啦响:\"可他们中有些人……\"
\"没有可是。\"阿钱第一次打断同事的话,他摸到西装内袋里皱巴巴的速效救心丸,\"工厂流水线不会等人长大。\"
哈哈女士的香水味缠上来,甜腻得让人想吐:\"小阿钱开窍了呀,早这样何必熬三年?记得让工人签自愿加班承诺书,就说……\"她忽然压低声音,红唇几乎擦过他耳垂,\"就说配合政策调整。\"
阿瑶的圆珠笔\"啪\"地断了,蓝墨水在报表上洇开,像滴落的眼泪。她看着阿钱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安全通道,听见哈哈女士哼着《红日》走回独立办公室,高跟鞋敲出清脆的节奏。
\"成名要趁早。\"阿瑶突然说。
哈哈女士的笑声从磨砂玻璃后传来,混着打印机吞吐纸张的沙沙声:\"红杏春意闹。\"
阿瑶把脸埋进双臂,听见走廊传来压抑的咳嗽。她知道阿钱正蹲在楼梯间数药片,知道他西装内衬缝着降压药,知道他手机里存着二十七个未接来电——都是不同工头的号码。
\"蓦然回首……\"阿瑶的声音闷在臂弯里。
安全通道的铁门吱呀响了一声,又重重合上。哈哈女士的声音混着咖啡机轰鸣:\"傻丫头,这行当里,回头路早被挖成化粪池了。\"
茶水间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,阿瑶盯着玻璃柜里发蔫的橘子,突然开口:\"姐,你说我们这样……和人口贩子有什么区别?\"
哈哈女士正对着小镜子补口红,闻言从镜面里瞟她一眼,眼尾的鱼尾纹皱成扇形:\"区别在于,我们给工人买保险。\"口红尖儿在嘴唇中央点出完美的弧度,她\"啪\"地合上粉饼盒,\"上周刘姐带的那个技校班,二十三个姑娘现在只剩七个,知道为什么吗?\"
阿瑶的指甲抠进一次性纸杯边缘,柠檬片在温水里浮沉。
\"电子厂宿舍到车间要走二十分钟,路上没有遮阳棚。\"哈哈女士从鳄鱼皮包里掏出一包女士香烟,金属打火机擦出幽蓝的火苗,\"有个小姑娘中暑晕倒,后脑勺磕在消防栓上。厂里赔了三万,我们中介费里扣了五千。\"
阿瑶的胃里泛起酸水,她想起早上阿钱蹲在安全通道吃胃药时,喉结剧烈的滚动。走廊尽头传来打印机吞吐纸张的沙沙声,像条贪婪的蚕在啃食桑叶。
\"昨天三车间主管给我发微信,说想要些'皮实的'。\"哈哈女士吐出的烟圈飘向通风口,\"我给他配了十个贵州小伙,都是山沟沟里出来的,身份证地址能绕晕导航。\"
阿瑶的圆珠笔在\"自愿加班承诺书\"几个字上反复描画,蓝墨水洇成一片小湖泊:\"可他们才十七岁……\"
\"十六岁都能进厂,只要不查学籍。\"哈哈女士突然轻笑,烟灰簌簌落进水晶烟灰缸,\"上个月东城服装厂那单,有个小姑娘谎报年龄,我们连夜把她塞进发往昆山的货车。现在她每月往家寄八千,她妈逢人就说是菩萨保佑。\"
茶水间的门突然被撞开,阿钱抱着文件夹冲进来,领带歪在肩头活像条死蛇。他径直走向饮水机,咕咚咚灌下半杯凉水,水渍顺着下巴滴在熨烫妥帖的白衬衫上。
\"城东电子厂要加装安检门。\"他抹了把嘴,文件夹摔在桌上震得茶杯叮当响,\"从下周开始,工人上下班要过三道金属探测仪。\"
哈哈女士的烟头在玻璃缸上轻轻磕打:\"李经理说的?\"
\"他还有空说这个?\"阿钱突然冷笑,从口袋掏出皱巴巴的速效救心丸,\"刚才在厂区门口,保安和工人打起来了。有个老油条把螺丝刀藏进饭盒,安检的时候……\"他突然卡壳,喉结急速滚动。
阿瑶的笔尖戳破了纸张。
\"后来呢?\"哈哈女士的声音像飘在云层里。
\"后来?\"阿钱突然暴起,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尖叫,\"后来保安队长把电棍捅进他嘴里,说再闹事就按恐怖分子处理!\"他的领带夹崩开,在瓷砖地面上弹跳着滚向墙角。
茶水间陷入诡异的寂静,只有通风管道发出困兽般的呜咽。阿瑶弯腰去捡领带夹,瞥见阿钱西装下摆露出的半截皮带——是地摊上二十块钱的劣质货,金属扣已经掉漆。
\"知道李经理为什么总讲唐僧的笑话吗?\"哈哈女士突然掐灭烟头,猩红的火光在玻璃缸里挣扎两下,熄了。
阿钱正用袖口擦眼镜的动作顿住,镜片上留下两道汗渍。
\"他说唐僧是陈光蕊的儿子,外公是凌烟阁功臣。\"哈哈女士的指甲敲着桌面,发出笃笃的声响,\"可西天取经路上,谁认他这个身份?妖精要吃他,和尚要赶他,连皇帝老儿送的通关文牒,都抵不过如来佛祖的一句经文。\"
阿钱的眼镜腿在鼻梁上压出红痕,他盯着通风口盘旋的灰尘,突然嗤笑出声:\"所以呢?\"
\"所以这行当里,文凭不如焊工证值钱。\"哈哈女士从包里掏出香水喷了喷,空气里瞬间绽开带刺的玫瑰,\"上个月总部分来的那个海归硕士,现在天天在火车站举牌招人。\"
阿瑶突然站起来,椅子在地面拖出长长的哀鸣:\"可我们明明可以……\"
\"可以什么?\"阿钱猛地转身,眼镜歪斜地挂在耳尖,\"像工会那样组织工人维权?还是学慈善机构搞免费培训?\"他突然剧烈咳嗽,指缝间漏出几粒白色药片,在瓷砖上弹跳着滚进角落。
哈哈女士从鳄鱼皮包里摸出新的药瓶扔过去,瓶身印着全英文标签:\"缓释胶囊,比你的硝酸甘油管用。\"她看着阿钱手忙脚乱地拧开瓶盖,轻飘飘补了句:\"李经理让我转告你,这单要是成了,明年区域经理的位置……\"
阿钱吞药的动作突然停滞,药片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。他抓起凉水杯一饮而尽,冰水顺着下巴淌进领口,洇湿了胸前那块皱巴巴的布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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